白雪倾覆大地，寒霜冻人心魄。
黑瓦红墙的杨府偏院挂了一盏长明灯，却被唰唰落下的大雪覆盖，院中的枝条也被压弯，通向厢房的路无人问津，俨然结冰。
熄着灯的房屋门窗紧闭，却仍钻出一阵又一阵的咳嗽声，耳房守夜的丫鬟被几次惊醒，看一眼声源处，无事发生，又躺倒睡下。
直到一阵漫长的咳嗽再次将她吓醒，随后听到了沙哑又低沉的声音，在唤要喝水。
丫鬟提着夜灯倒水送去，掀开帐幔，却吓得发出一声惊叫。
“少夫人，全、全是血！”丫鬟声音颤抖，朝外喊，“快！快去找刘大夫！”
江近月的小腹剧痛难忍，她咬着牙摸了摸身下的被褥，触手一片湿漉漉的。
随后咳嗽两声，便承受不住地晕了过去。
再睁眼时，被压抑的哭泣声唤醒，眼前坐着她泪眼朦胧的娘亲柳似。
柳似虽年过四十，但在江近月的印象里，娘亲从来都是年轻漂亮，可如今瞧着，也是长出来许多白发和皱纹了。
都怪她，叫娘亲担心。
“娘……孩子还在吗？”
柳似没回答，只是哭。
江近月又抑制不住地咳嗽了两声，之后咽下一口气，无声地叹息。
身下是炽热的炭盆，心里却如同冰封的湖泊，就算爹娘送来再好的药材，也保不住她腹中胎儿，更留不住她这条烂命。
“弯弯……别怕，娘看着你，你会好起来的。”柳似低声哭着，似乎今夜就要流干一辈子的泪，“孩子没了不要紧，咱们把身体养好，以后还会有的……”
江近月瘦得仿佛已经一只脚踏进棺材，整个人都只剩骨头了，娘亲还说她会好起来，还能有自己的孩子。
死了便死了吧，这个孩子在她肚子里，终归是活不成的。
她自己都要死了。
江近月又咳嗽一声，胸腔也跟着颤抖，只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疼。她昏迷前又一次咳血，这几日出血的次数太多，怕也是快到死期了。
“娘，我这几日……要死了。”江近月双唇发白，眼眶青黑，微弱地呼吸着，只能发出极小的声音，“死后，你劝爹爹回老家……咳咳……不要为了我，去和杨显斗。”
江近月嫁给杨显时，才十八岁，如今只过了两年，便从妙龄少女，变成一具奄奄一息的枯骨。
回想这两年，明明不长，却叫她恍如隔世。
江近月生在富庶的汴京官员家中，爹爹江盛川是京官，娘亲更是出身江南富商，两人感情极好，她从小在爹娘疼爱中长大，为了不被弟弟妹妹分走疼爱，爹娘甚至只要了她一个女儿。
十八岁前，江近月无忧无虑，受尽荣华和宠爱。
十八岁后，嫁做人妇，便有吃不完的苦楚。
丈夫杨显出身大成王朝的顶级门阀世家渠州杨氏，自小天资聪颖，祖上几代人都曾位极人臣，祖母是当朝太后，表叔杨方鸣还是替年幼圣上监国的摄政王。
他不靠封荫，年纪轻轻高中探花郎，又因长相俊美，凭一己之力成为全汴京女娘们的梦中情人。
当年江近月正值妙龄，得知要嫁给的人是杨显时，既荣耀又兴奋，以为下半生有了依靠，连梦里都在窃笑。
却没想到，丈夫早已经有了心上人。
那女子同他青梅竹马，从小病弱，出身不高，杨显在其母安排下与江近月成亲后，她便失了踪迹。
江近月对此毫不知情，直到婚后某日，丈夫从同僚家中带着满身酒气回府，不仅对一心照顾他的自己不理不问，反而因为她劝他喝醒酒茶，推开她叫她滚。
惊慌失措下，江近月腿软在座椅上，从他醉醺醺的嘴里得知，杨显那位名叫陆琪的青梅，竟然早在他二人大婚之夜自杀身亡。
得知了这个消息，杨显像变了一个人，陆琪这个这个名字也成了江近月的噩梦。
只要杨显想起陆琪，就会拿江近月同她做比较。
一开始只是醉酒后神志不清才提，酒醒了又来道歉。但几次后，杨显发现江近月对此选择了忍气吞声，于是逐渐得寸进尺。
他会在饭桌上走神，良久后突然来一句：“陆琪喜欢吃鱼。”
也会在行房夜对着江近月的脸，低低地呢喃他青梅的名字，而她只能忍下屈辱，独自流泪。
更吓人的是，后来杨显竟然让江近月穿陆琪生前的衣服。江近月害怕得不敢穿，他却觉得江近月是嫌弃陆琪，气得在房里摔了茶盏便走了，此后夜夜不归宿。
她所嫁非人，当初满心欢喜却换来百般羞辱，曾一度想死。
可杨显出身世家，杨家更是几乎在朝堂几乎一家独大。江近月担忧，她若独自死去，爹娘定要同杨家闹得天翻地覆，那会有什么好下场。父亲努力半生才到工部侍郎，哪里能对抗整个杨家呢。
为此她甚至要娘亲发誓，绝对不能因自己惹祸上身，否则女儿在地府也不能安心。
江近月死的时候，是汴京的严冬。
大抵是怨念太深，死后并没有很快投胎转世，魂魄仍然留在府中。
可没想到，生前遭遇这些磨难，死后还要亲眼目睹爹娘的下场。
江近月看到娘亲柳似因她去世，仅仅一月就哭瞎了双眼，不久后在房中自杀。而她亲爹江盛川，因为她和娘亲相继离世，在朝堂上弹劾杨显虐待他的独女，并在下朝后大闹杨府，换来杨显一箭穿心，惨死当场。
杨家举族之力叫人粉饰伪装，即使杨显愤杀岳父这样有悖人伦之事，也被太后和杨国公镇压下来，最后外放避难。
江近月已然成为魂魄，目睹这一切后，浑然崩溃。
然而没过多久，江近月重生了。
重生回她同杨显大婚当日。
*
一觉醒来，江近月感觉头晕脑胀，似乎有极重的东西压在头顶，她本能地拨动，却扬下一只短朱钗。珍珠样式，前两年汴京城内最受追捧的发饰。
江近月抿着嘴唇，就着满屋明亮的烛光，慢慢打量周围陈设，发现屋子里到处都是红绸缎，连她此刻坐着的榻上，都铺了厚厚的红色被褥。
这里是杨显的房间。
自从婚后一年，她同杨显分居，搬到杨府偏远的别院，就再也没进来过这里。
心下诧异，江近月站起身寻找梳妆镜，颤抖着扶着桌台，在铜镜中看到了头戴新娘冠帽的自己。
她不是鬼吗？怎么会在镜子里出现？
这是……重生了？
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消化这件荒谬的事实，江近月回神后第一件事，就是将象征着新婚的满头珍珠扯下来。
珠子“叮叮咚咚”掉了一地，直到头上再也没东西。
突然想起来什么，来到杨显的书桌前，打开抽屉，拿出一封信，藏在衣服身侧的口袋里。
刚藏好，门外传来脚步声，随后便是男子醉酒后极重的呼吸。
江近月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最为尖锐的发簪，攥在手心，转过身，即使做好万千准备，却也仍是猝不及防同来人对视。
明亮的烛光，倒映出两人的影子，门窗挡不住风，把藏在心底的愤恨和怨气吹得摇摇摆摆，越拉越长。
杨显是被圣上钦点的探花郎，探花郎就没有不好看的。他虽醉了酒，但面上一点都不显，皮肤白皙，梳着汴京城时下最为流行的文人束发，遥遥看去便是一张灿若星辰的长相。
可惜，生了如此歹毒的心肠。
江近月垂眸，将手里的发簪藏起来。
她没打算回来就杀了杨显。大成律法，妻子杀丈夫不但会处以极刑，还会累及父母亲人。
她打量着杨显，杨显也在看她。
两人婚前只是交换了画像，杨显甚至不知道江近月真正的模样，今夜一看，心里倒是觉得此女果然有汴京城众仕子吹捧的第一美人长相。
杨显还在太学时，就常听人说，江侍郎家中独女长相极美。
幼时出门，被村妇以为观世音菩萨座下龙女，带着孩子朝她跪拜，保佑地里收成。将她吓了一跳，从那之后，江近月便不爱出门。长大之后，大抵只有汴京城内各大春秋宴会才能看到她。
即使是这样，江罗敷之名也传遍汴京。因此杨显能娶江近月，成了他周围同僚仕子们最为羡慕的事之一。
但杨显此人，即使被惊艳到，仍旧面不改色。他朝江近月的方向走近一步，蹙着眉，嘴里是似清醒又迷茫的嘟囔：“娘子久等……麻烦你帮我更衣可好……”
更你娘的大头鬼。
江近月抿了抿嘴唇，攥着手里的发簪径直同杨显擦身而过。
杨显反应慢半拍，伸手捞她，却扑了个空。
“……你，你要去哪里！”声音惊讶。
江近月走到房门口，就着烛光回眸。
杨显喝醉了酒，距离又远，一时间没看出她的神情，只觉得江近月目光灼灼。
被她的目光烫到，脱口而出的责备又缓缓吞下去。
他混沌地想，新婚妻子或许是害羞，若非如此，怎会看到他就往外跑。
于是向她的方向又迈出一步，却看到江近月竟然攀着卧房的门，嘴角在轻轻地蠕动，似乎说了些什么。
她的目光很干净，干净到除了恨没有别的。抑制着恨意，缓缓开口。
“绿你。”
“什、什么……”杨显以为自己听错了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。
他伸长的手虚空地一挥，脚下步伐因为醉酒趔趄了一瞬，再抬头，房门口的窈窕身影已经消失。
杨显勉力扶着周围最近的屏风稳了稳身形，只觉得自己莫非喝酒喝多了出现了幻觉。
他竟然听到，他的新婚妻子，在洞房花烛夜里，说要绿自己。
荒谬。
可笑！
杨显反应过来，连忙向屋外耳房唤小厮，发现没人理他，这才意识到新婚夜他娘亲将院内人都撤得远远的。
于是只好勉强起身，身影摇晃地走出高高的门槛，边走边大声唤人。
另一边，对杨府相当熟悉的江近月直接翻过小道，从土地庙后的柴房穿了过去，极快地接近杨府后门。
今夜月光明亮，江近月跟着光一路顺通无阻，推开后门时，映入眼帘的便是挂在树梢之上的月亮。
江近月大名江嫣，十五岁及笄那年娘给她取字近月，因此她尤为喜爱月亮。年幼时独睡一屋，夜里便是看着月亮才驱散惧意，如今也是跟着月亮逃离了这所吃人的府邸。
偷偷躲过正在打瞌睡的门房，迈出门槛的时候，江近月眼底涌出泪光。
她回头去看杨府，朦胧中看到了自己前世备受宠爱的童年，以及满心欢喜地嫁人，到最后形如枯骨地身死。
江近月个子不低，死的时候却瘦的像十岁的孩童，只有小腹隆起。脸色惨白，仿佛妖怪。
任谁看到她那副模样都会害怕，哪怕是她自己。
可她重生了。
和做梦一样，如今的自己，仍然健康，仍然貌美，仍然像个活生生的人。
江近月颤抖着迈出步伐，准备夜逃回家，却在冷静下来后骤然停住了脚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