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好了——”
一声惊呼如石子投湖,溅起一圈涟漪,守院的衙役冒雨穿过庭院,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台阶推门而入:“后院的新娘子的贴身丫鬟自缢了。”
吕禅清脸色凝重地叮嘱:“别乱走,别惹事。”
两家已经报官,官府的人还没来,后院乱作一团。
“你家小姐天煞孤星,把全家人都克死了,连自己的婢女都不放过!”
新娘子没露面,坐在轿子里一言不发。此时雨势转微,潮湿的空气携来泥土的咸腥,淅沥的水流顺着檐下引水的铃铛汇入大缸,空留一串叮叮当当的碎响。
随嫁的老嬷肿着眼皮:“怎么不说你们家老爷克妻呢!指不定前几任怎么死的!你别过来……我们已经报官了!”
“让一让,让一让,闲杂人等都退开!”
人未至,声已扬,驿丞披着蓑衣领了一队小吏匆匆赶来,人群自觉分出一条道来,他一眼就望见门槛前一碗水,水上架了一把菜刀:“屋门口的菜刀是怎么回事?”
云家的老嬷站出来:“是老奴放的,怕冯家的老爷克妻,用菜刀来除祟!”
“呸!”冯家的人当即变了脸色:“你算什么东西也来侮辱我家老爷?你们家自己的天煞孤星管不住,还要攀扯我们老爷的名声?”
“小桃跟了小姐十多年都未出事,偏偏和你们呆一个院子就丢了性命!小桃……我可怜的小姐啊……怎么摊上个克妻的夫君……”
冯家人不甘示弱:“少颠倒黑白,我家老爷都没有来过这里!哪里来就克得了人!”
屋门口的房梁上垂下一具尸体,驿丞向上看去,正对上一双翻白的瞳,舌头从嘴角漏出,他惊“嘶”一声,连忙避开眼背过身来,接着盘问:“昨日冯家老爷没有亲自来?”
“大人,这新婚夫妇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哇……”
驿丞顿觉棘手。冯、云两家这二位都是远近闻名的“克星”,一个克妻克子,一个克父克母,谁也没猜过他们俩能结亲会是什么样子,心里不自觉往诡事上想:“都回前院呆着不准乱跑,乱跑的按凶手处理。尸体谁先发现的?”
“我家小姐,一醒来就发现小桃挂在房梁上。”
“你家小姐现在何处?”
“在喜轿里。”
“报官了么?”
“报了报了,只是雨路泥泞,不知道什么时候来!”
“大人,桌上有封信。”
驿丞精神一振,别着脸快步走入室内,窗下一张小几,上头用镇纸压着一张纸,他低头细看:“‘连理枝头花正开,妒花风雨便相催。愿教青帝常为主,莫遣纷纷点翠苔……’这是何意?小桃姑娘平时喜欢读诗么?连理……妒花?”
冯家家丁看热闹:“看来是你们家丫鬟不忠心,嫉妒小姐高攀呢!”
云家老嬷怒斥:“你个没见识的,抓住两个词就造起谣来了!你知道此诗何意么!”
驿丞自知失言引了歧义,连忙解释道:“这恐怕就是小桃姑娘的遗言,若‘连理’取标语,指这门亲事的话,后头意思恐怕是觉得婚事不吉利,想要阻止……”
他话说到一半,蓦的止了。
就因为怕自家小姐嫁过去被克死,不惜自缢阻挠婚事?
“小桃姑娘是这个性格?”
云家其余人面面相觑,也是满脸不可置信。
“小桃从小跟小姐一块长大,看不惯这门婚事也是正常,只是……”
只是怎么会用这种方式?
“此事定有蹊跷!小桃虽然性子急了些,却决计不可能如此莽撞!”
衙门的人没来,驿丞面对两个氏族,并不敢轻举妄动,小桃的尸体无声低挂在高处,他不敢看,手下驿吏小声附耳道:“这样看去体表并无外伤,可能还要等仵作来验。”
许是“验尸”二字触了老嬷的神经,她忽地抬眼,一双倒竖的眼瞪着门外的冯家人:“是不是你们逼死了她!”
“老东西,你不要信口开河!没听见驿吏说什么么?没有外伤!你家丫鬟自己吊死了,还想拉我们家下水?没门!”
“都是无稽之谈,无稽之谈,两位都是人中龙凤,只怕是凡间的亲眷压不住仙气,小桃姑娘这一回是为了主子好,指不定到天上去了呢……”眼看两家又要吵起来,驿丞两头都得罪不起,只好一边祈祷衙役快些来,一边招呼云家老嬷进去,转移话题,“老人家,你认认是不是她的字?”
老嬷端详一番:“是,小桃平日字写得圆润,就是这个样子,可是……”
冯家家丁一蹦三尺高,抓到了话柄,幸灾乐祸道:“看来是你们云家心怀鬼胎,才会信那些鬼怪之言啊。”
当着新嫁娘的面指责她家心怀鬼胎是种侮辱,云家老嬷忿然驳斥:“若不是惧你家老爷在先,小桃又怎会为此丢了性命!”
“那正好,我回去禀报老爷,退了这门婚事便是!”
“云姨。”前厅的轿子里传来一声低低的警告,轿帘挑起半截,室内昏暗看不清里头,听声音确是那位神秘的云家小姐。云家老嬷听见小姐的话,顿时散了气,两眼泪流:“小桃你糊涂呀……你好好说,咱们小姐是识大体的,你何苦啊……”
自己的贴身丫鬟死在房内,留下的诗句直指婚姻不详,云家小姐却坐在喜轿内迟迟不肯露面……为什么?难道她有什么非要嫁给冯老爷的原因?
吕禅清察觉她的走神,询问道:“应探花是有什么发现?”
应岁宜不被允许出门,只在窗后听了个大概,听他问到自己,犹豫片刻,朝吕禅清求证道:“大人,驿丞方才念的……可是‘愿教青帝常为主,莫遣纷纷点翠苔’?”
吕禅清反问:“有何见解?”
“我记得云阁老名字里有个‘常’字……”
云阁老一心为民,高龄得女,偏偏这女儿生下来后,他的身体也跟着变差,最终因病去世,云家小姐“天煞孤星”的传言也是由此而来。
“你是想说……避讳?”吕禅清若有所思,“大户人家讲究这些,尤其是云家这种情况。是个疑点。”
见他有意了解此事,应岁宜赶紧趁热打铁:“大人,你不觉得这云家小姐的态度有些奇怪么?云家的下人一个个对婚事义愤填膺,唯有她好像铁了心,非要嫁过去不可。”
“或许两家婚事有隐情,云小姐不愿细说呢?我看应大人自身难保了,还想掺和他们家的事?”
正在这时,门口一阵人闹马嘶,驿站的大门“哐”地撞开,为首一人骑着高头大马闯入:“兴春城巡检司查案,都不许动!”
他的背后,盔明甲亮的士兵已将驿站团团围住。
众人皆是一惊,驿丞可算松了一口气,快步迎上去:“许大人,今日是你您当差啊。”
为首之日在门外下马:“人都在院子里?”
“是,点过人数了。”
“后院还住了什么人?”
“是押送犯人的官差。"
这人声音听着年轻,应岁宜感到耳熟。吕禅清推门而出,核对了路引,“许大人”尾音上挑:“应岁宜?那个女探花?”
真认识?
应岁宜好奇地从门缝里往外看,衙役们打趣她:“应大人,您这一路熟人不少啊?”
应岁宜知道自己的身份敏感,不愿连累旁人,推脱道:“算是杀鸡儆猴了。”
“死者是个女子,我带的人不方便检查,不知道可否向吕大人借这位探花一用?”
“借她?”吕禅清微讶,“让囚犯查案?”
“许大人”解释道:“她被您日夜看守,还戴着枷锁,想来是没有嫌疑的。”
事急从权,应岁宜破例跟了出来,一眼瞧见这位“许大人”果然是个老熟人,众目睽睽不便叙旧,简单对视行礼后,跟着去前院。冯、云两家本就互相看不顺眼,如今隔着人命,更是水火不容,拉着许大人要他明察。
本朝举子有“拜师”的传统,说起来她还要喊许瑭一声“师兄”。她随长期不在京中,却也对对方早早被送到地方历练一事有所耳闻,不曾想近来是在兴春城。
“这不是后院的囚犯?对了,我听见郎中说她来癸水了,说不定是她克死的!”
一句话捅了马蜂窝,云家人调转矛头拦在门口:“大人,小桃死的蹊跷,可不能再让灾星靠近,扰她不得安息!”
小桃的尸体已被许瑭带来的人解下,如今正躺在床上,一方白绢帕子蒙面,几个仵作围圈检查。许瑭让她先留在门口,自己领着人进去:“死因查明了么?”
仵作迟疑地指着小桃的太阳穴,她的鬓角发被撩起,底下突兀的银光闪过,许瑭脸色大变:“这是什么?”
“钉子。”仵作解释,“拔下来恐怕毁了尸体,但旁边的皮肤干瘪成褶,似是脱水,应当是钉尖有毒。从这儿扎进去,能让人死在梦里。”
“这是她的死因?”
“很大可能。血都被堵在脑子里了,一击即中,看来对方早有准备,还是个练家子。”
把人钉死,又挂上房梁,那小桃那封信又是真是假?